《江柳共风烟》作者:时雨花洲

为避开春运返乡大潮,江柳烟特意提前一周开车带两个女儿回老家。
  兖城地理位置偏北,元旦前已下过几场大雪,背阴处未及融化,新雪又迫不及待地覆盖上来。
  江柳烟捧着手机千挑万选,选中个天气预报说是晴朗的好日子。结果呢,娘儿仨出发伊始,细密的雪粒子就像盐巴似的往车窗玻璃上扑。
  
  乔晨和乔曦睡饱了,拿过安全座椅旁边的吸管杯喝水,然后用手指头在布满雾气的窗玻璃上作画。
  “猜猜我画的是什么?”
  “兔叽?”
  “不是啦,是小狗。”
  “姐姐看看我的。”
  “雨伞。”
  “不对,是蘑菇!”
  
  童言童语可爱得紧,江柳烟不嫌两只小麻雀吵闹,笑着出题考女儿们:“抢答,蘑菇用英语怎么说?”
  “MUSHROOM!”两个小屁孩儿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棒,都答对了,每人奖励一包佩奇饼干。”
  乔曦费半天劲撕不开饼干的包装袋,姐姐乔晨一把抢过去帮她打开:“你饭吃得少,所以力气小。”
  乔曦才不是力气小,因为总有姐姐在身边,不管在家还是幼儿园,都有姐姐帮她开零食袋。
  
  两个小家伙刚满四周岁,生平头一遭跟妈妈回乡下姥姥家过年,对于仅从大人们口中听说过的故乡充满好奇。
  “妈妈,珑县有什么?”乔曦嚼着饼干含混不清地问。
  “有姥姥姥爷,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小动物,鸡鸭鹅,猫狗等等。”
  “爸爸和爷爷奶奶为什么不来?我们以前不都一起过年吗?”
  
  江柳烟沉默片刻,解释道:“就因为以前都是和他们过年,今年该轮到来姥姥家了呀。”
  孩子们还没到懂事的年纪,江柳烟不想告诉她们爸爸妈妈离婚的事。
  她与乔燃,半月前刚办理完离婚手续。起因是乔燃出轨项目上新入职的女大学生,与他相熟的同事都晓得,江柳烟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江柳烟外表看起来温柔内敛,骨子里却执拗得紧,二话不说把离婚协议书甩乔燃面前。
  乔燃不想离,他对江柳烟还有感情,与小姑娘之间不过是贪图新鲜的男人本性。
  他跪下道歉,赌咒发誓会悔改,甚至动员父母来劝,江柳烟却如同吞下铁秤砣一般,死不回转。
  最后婆婆放狠话:“离就离!我们燃燃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倒是你,带两个拖油瓶一辈子当姑子去吧!”
  
  他们争房争车争存款,唯独两个女儿,乔家由始至终没想过要争。
  江柳烟想,或许一切早有预谋。
  她生乔晨乔曦时出意外,差点没能下手术台,好容易把命保住,医生判断以后十有八/九不能再生育。当时婆婆脸色就非常难看。
  乔燃是独子,老乔家难不成要绝后?
  
  乔燃出轨,婆婆是否曾在背后推波助澜,江柳烟无从得知。毕竟他们一家子,想要孙子快想疯魔了。
  因为是俩女孩,婆婆借口身体不好,刚出月子就甩手不管不问。乔燃声称要赚双份奶粉钱,主动向公司要求外派,江柳烟不得不承受工作和育儿的双份压力。
  连母亲也不支持她,得知江柳烟闹离婚,临时帮忙带孩子的邱含翠直接撂挑子回老家,“我把你爸一个人丢家里,背井离乡过来到底为啥,就为看你们一拍两散吗?”
  
  那俩月,江柳烟的人生全乱了套。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没有一刻不是孤独的。
  某些夜晚,她甚至考虑割腕,看着熟睡中的宝贝,才明白自己连寻死的权利都没有。
  好友曹培培打电话开解江柳烟:“你是当妈的人,一定要坚强。等打完这一仗带孩子们回珑县,幼儿园在哪上不一样?”
  “你来我们培训班当英语老师,这两年权当让自己散散心,顺道把身体养好。”
  
  江柳烟确实不愿意继续待在兖城,那里处处皆是回忆,从前回忆意味着美好,而今变成扎在心尖的毒刺。
  她与乔燃在兖城相识、相恋、结婚生子,度过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
  江柳烟曾经以为她会在兖城生活一辈子,扶养女儿们长大,看她们组建起小家庭,老来和乔燃拿着退休工资满世界旅游……
  命运总在人希翼满满时,戛然而止。
  
  珑县距兖城二百余公里,三小时的车程对四岁宝宝来说蛮煎熬的,好在姐妹俩可以彼此作伴,睡醒后吃吃零食唱唱歌,不知不觉捱过去大半。
  江柳烟把车停进服务区,领孩子们上厕所。洗手时乔曦说想吃会转圈圈的香肠,江柳烟知道她说的是烤肠,在吃的方面她向来严格管控,宝贝们迄今没尝过烤肠什么味儿。
  “闻着好香啊。”乔曦馋得直砸吧嘴。
  
  搁往常江柳烟肯定不同意,离婚期间的鸡飞狗跳使她不得不看开:人活着是为了开心,又不是天天拿来当饭吃,偶尔放任一下有什么关系?
  “好,妈妈给你们买,吃完再上车。”江柳烟微笑着答应。
  姐妹俩拍着手原地蹦哒:“太好了,谢谢妈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刚夹出来的烤肠非常烫,乔晨乔曦小心翼翼地举着,时不时凑到嘴边吹两口。
  小姑娘们留着一模一样的妹妹头,头发黑又亮,脸圆乎乎粉嘟嘟,像极日漫里的樱桃小丸子。
  路人瞧见她们凑过来搭腔:“宝宝们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乔晨讲话利索反应快,抢着回答:“我们四岁,老师说名字不可以告诉陌生人。”
  人家问为什么,她振振有词道:“坏人会把小孩骗走。”
  
  江柳烟欣慰又心酸,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得不到爸爸和爷爷奶奶的爱?
  
  到达珑县时临近中午,江柳烟家在县城东郊,白墙黑瓦两层带院的小楼。
  江柳烟读大学前,家里住的是平房,后来搞新农村建设,老房子强制拆除重建,方有而今的体面模样。
  江柳烟牵着乔曦,乔曦牵着乔晨,母女三人站在大门前扣半晌铜环,里头无人应声。
  
  珑县比兖城更靠北,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在脸上像利刃划过一样。
  乔曦仰起头问:“妈妈,姥姥不欢迎我们吗?怎么还不来开门。”
  江柳烟强忍住内心酸涩,捏捏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说:“没有,姥姥可能不在家,妈妈打个电话试试。”
  刚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哗啦”一声,父亲把门栓扯开,望一眼对面裹得粽子似的一大两小,无奈道:“进来吧。”
  
  “晨晨,曦曦,快叫姥爷好。”
  姐妹俩不仅叫了人,还弯腰有模有样地鞠个躬,江崇礼到底心软,一左一右抱起俩孩子往院子里走:“瞧这小爪子冰的,是不是比你们那冷多了?”
  “车里不冷,站门口被风吹的。”
  仿佛为了应景,乔曦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俩姐妹你看我我看你,嘿嘿嘿傻笑起来。
  
  江柳烟本想说回车上拿行李,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母亲暂时还无法接受女儿离婚的事实,让她看见自己把行李都捎回来了,少不得又要置气。
  “好歹把肚子填饱再说。”江柳烟垂头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过完年她二十九,父亲就整六十了。在县城里,六十岁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她却还让父母为她操劳,实属不孝。
  可江柳烟没别的办法,为了女儿们,她只能厚着脸皮回来,父母这里是她最后的退路。
  
  邱含翠在偏屋厨房里炒菜,听见动静也不出来,依旧背对着外孙女们,背影僵直凌厉。
  江崇礼心知老婆有怨气,把孩子们径直抱进后屋客厅,“饿不饿?想吃什么跟姥爷说。”
  两个小家伙摇摇头:“不饿,就是好冷。”
  兖城的公寓装了地暖,她们可以穿着棉袜在地上跑,而珑县到处冷飕飕的,乔晨乔曦对这儿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江崇礼关紧门窗,找到遥控器把空调摁开,“刚来觉得冷,慢慢就习惯了。”
  江柳烟站到厨房门口,哑着嗓子叫声“妈”,邱含翠奋力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拍。
  “谁是你妈?你听过妈的话吗?当初非要跟乔燃结婚的是你,如今铁了心离婚的也是你。养俩孩子容易?容易你别回来折腾我跟你爸!”
  
  江柳烟以为她早就流干了眼泪,然而面对生她养她的母亲时,依旧会软弱。
  她边哭边说,“妈,我对不起您。可这事错的是乔燃不是我,您也是女人,何必往我心里捅刀子?”
  邱含翠跟着红了眼眶:“就因为妈是女人,所以了解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你以为天底下相伴到老的夫妻就真的一点龌龊都没有?”
  “他不是跪下来求你了吗?就算为了晨晨和曦曦……”
  
  邱含翠对女儿的爱毋庸置疑,但她也摆脱不了封建思想的桎梏:男人出轨不算什么,当事人知道悔改,女方忍忍就过去了,家庭和谐最重要。
  逞一时之快,苦的是乔燃吗?他转脸就可以跟小三结婚,苦的还是江柳烟和俩孩子。
  邱含翠甚至后悔,不该让女儿读那么多书,书呆子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又怎样?于人情世故方面,还不如县城里长大的小姑娘们看得通透。
  
  江柳烟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捡起锅铲继续翻炒。灶台上摆着几个瓷碟,分别装着红烧鸡翅,西兰花杏鲍菇和西红柿炒蛋。
  气归气,邱含翠烧的全是外孙女们爱吃的菜。
  江柳烟与之前相比明显瘦一大圈,邱含翠瞧着心疼,在她背上狠拍一下,带着哭腔埋怨:“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实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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