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作者:蓬莱客

文案

姜含元十三岁的时候,在父亲的军营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表字为谨美的男子。
彼时,少年安乐王代天子抚边犒军。银钩光寒间,笑尽杯酒;弓衣纵白马,惊破了黄沙塞外的霜晓天。 

很多年过去了,久远到姜含元已忘记那个深秋了,有一天,她被告知,他向她的父亲求亲,意欲娶她为妻。
此时,他已是京阙中的那位摄政王了,高坐辅佐,权倾朝野。

她愿做他马前卒,为他平山填海,开疆拓土,虽死而无悔。

然而,除了她自己,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知,那个快马追风弓声惊鸿的边塞深秋的清早,也曾是她为少女时的全部荒凉梦境中的一抹亮色。
不会有。
这一辈子,再不会有。

她和自己说道。
………………
(摄政王&女将军。感情线慢,除了男女主感情对手戏,也会写别的内容,入坑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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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野阔草黄,霜天孤雁。  

  姜含元站在一道岗坡上,望着北麓远处的那个村庄。  

  村庄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过火的民房,只剩一片断垣残壁。来自北方旷野深处的风呜鸣着,穿过村庄的上空,抵达坡脊,带来了一阵忽高忽低的杂泣之声。  

  这个地方,在今早的黎明时分,遭到了北狄人的掠袭。

  一支近百人的游骑队伍,于昨夜深夜,避开了重点守戒的边乱地带,越过距此处几十里的一个常规望哨段,潜了进来。

  负责那片哨段的燧长和这村中的一个寡妇搭伙过日子,今年得了个女儿。昨夜他恰私自离燧回村,烽台剩下二人,因那一带长久无事,懈怠了,留守的便也趁机偷懒喝酒,等发现的时候,已是晚了。

  狄骑在夜的掩护之下,直驱而入,拂晓至此。

  这种北狄游骑,惯常伺机而动,抢完,带不走便烧。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民房过火大半,货财被抢,妇女掳走十数人,十来个逃得慢的男丁,也命丧在了马蹄之下。

  姜含元恰行经此段。

  她这一趟出来,本是要去云落城祭拜亲人,为早日抵达,连夜露宿,今早四更便上了路,黎明时分路过这里,远远见对面浓烟滚滚,冲天直上。

  烟束虽然和她熟悉的烽烟不同,但出于本能,她还是停马前去察看,见状,派人去召本地驻军李和部,命火速前来驰援,随后没做片刻停顿,带着随行二十四骑,循狄骑在北逃途中留下的痕迹追咬上去,尾随在后,等到午后,狄人自觉已到了安全地带,松懈了下来。

  这些年,大魏边军遇到类似这种零散的劫掠,倘已叫狄人得手逃脱,考虑各种因素,通常是不会花大代价去追击的。这也就成了狄人肆无忌惮屡屡伺机越界犯禁的原因之一。

  再说了,魏人即便真的来追,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能追上。一夜奔袭,饥渴乏累,于是纷纷下马解刀,休息间隙,又对掳来的妇人施以兽行取乐,正猖狂之时,姜含元一行如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是一箭射杀头领,继而策马列阵,纵横冲杀。狄人毫无防备,一时间人仰马翻,仓皇应战,伤亡惨重,又不知对方后援还有多少,很快便放弃对抗,奔窜逃命。

  一名满面须髯身材壮硕的中年军官快步登坡,停在了她的身后,禀道:“带回的财物已悉数发放完毕,女人也被各家接了回去,李和跟进善后之事。村民十分感激,方才要来向将军叩谢,卑职代将军拒了。”

  这个中年人名叫樊敬,是姜含元麾下的一名心腹副手。

  “七郎他们伤情如何了?”姜含元转头问道。

  白天的追击虽大获全胜,不但救回被劫走的女人,还令这支骄狂的狄骑死伤过半,除逃走的,剩下全被割了头颅,但对方也都是凶悍之徒,加上占了人数之利,她的人也伤了七八个。

  “问题不大,方才都处置好了。不过——”

  樊敬顿了一顿,“那名燧长熬不过去,刚断了气。他女人抱着娃娃来了。”

  燧长自知死罪,为求弥补,请求同行上路,伤得最重。

  “还有,两个误事的燧卒也绑来了,请将军处置。另外,李和也一并请罪。”

  坡下,一个女人跪在遗体旁,抱头痛哭。那女婴未及周岁,被放在地上,烂漫不知何事,手脚并用,在近旁来回爬行,口中发出咿咿呀呀之声。

  随行聚在近旁,一个刚包扎完伤处的娃娃脸小将愤愤不平,大声抱怨,“……大将军常年就只会命防着!防着!叫我们龟儿似的全都窝在关里!太窝囊了!关外大片的朔州!恒州!燕州!叫北寇占去了不说,最最可恨,竟还越界杀我百姓,掠我妇女!到底何时才能杀出去大战一场,把这些狄人赶回他们该去的地?杀出去了,便是死,也值!”

  同伴本也群情激愤,但听他言语提及大将军,又不敢出声。

  赶到的本地驻军守将李和,知眼前这些个激进彪狠的少壮军人,都是姜含元麾下青木营的人。尤其这个娃娃脸,名杨虎,字修明,小名七郎,精通骑射,还使得一手好戟,有杀将搴旗之勇,曾在一场近身战里几度来回突阵,一战便斩取敌首二十余枚,狠勇好斗悍不畏死的名声是全军皆知,因此还得了个拼命七郎的绰号。他出身也是不低,祖父曾位列郡公,如今虽家道败落,要靠投军来挣功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又有一个监察失职的连带之罪,这里哪来说话的份,便沉默不语。

  “住口!”

  樊敬大喝了一声。

  杨虎扭头,见大胡子樊敬伴着主将来了,这才悻悻闭了口。

  李和惶恐迎跪,连声称自己失职,请求降罪。

  女人向姜含元叩首,悲泣求告:“是我的罪!全是我的罪,和他无关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回了,是我托人捎信,让他回来一趟看看女儿的。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

  女人哀恸欲绝,趴在地上俯首不起,哭声充满了绝望和痛悔。

  残阳摇摇,坠入野原,四周昏暗了下去,野风骤然疾吹,卷得姜含元那染着污血的衣袍下摆翻飞鼓动。

  女婴被吸引,以为逗弄,朝她爬来,伸出手攥住,晃动着胳膊,发出了咯咯的快乐笑声。

  女人惊觉有异,抬目,见女将军面容带着残血,双目盯着脚下的婴孩,神色阴晦如霾。

  女人忽然想起,眼前的这女将军,素有女罗刹之名,腰间那一柄寰首刀,杀人无数,又传言,她幼时以狼为母,是为狼女,至今月圆之夜仍要嗜血,否则便会化为獠牙狼身。

  这样的传言,女人是深信不疑的。否则,一个女子,怎可能和男子那般鏖战沙场,令无数敌人饮血刀下?

  女人何敢再泣,慌忙求告,手脚并用爬来想阻止女儿,却见姜含元已弯腰。

  在女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中,她伸出一手,慢慢地拿住了女婴攥她袍角的小手。

  握住女婴软嫩小手的这只手,布满刀茧,掌指粗粝。  

  许是感到了疼痛,女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恐惧万分,又不敢夺,只颤抖着身子,不停地磕头求饶。

  姜含元一顿,撒手,松开了女婴,转身而去。

  “燧长虽力战弥补,但其罪,战死仍不足以全赦。二卒以军法处置,立斩。制文书,告全军,以儆效尤。至于李和之过,非我能定,叫他自己去向大将军请罪!”

  她说完,接过一名手下递来的马缰,偏脸,望向跟随在旁的樊敬。

  “樊叔,还要劳烦你留下,监察善后,将这一带的全部边线再检视一番,务必确保没有疏漏。”

  “明白。将军你放心去。”

  “还有——”

  姜含元略略一停,望了眼远处那个仍抱着女儿跪地哭泣的女人背影,“给她母女双倍抚恤,从我俸饷里出。”她低声说道。

  樊敬一怔,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应是。

  “今日受了伤的,全部自行返营!其余人随我上路!”

  最后她说完,翻身上马,单手一拢马缰,策骑欲去。

  杨虎急了,一跃冲上,拦在了她的马头之前,晃着自己那只刚包扎好的胳膊:“将军,我好着呢!皮肉小伤!我要随你!”

  “给我回去!”

  姜含元低低呵斥一声,策马从他身旁绕过,去了。

  剩下那没受伤的十几人笑嘻嘻冲着他做了个手势,呼啸一声,顷刻间悉数上马,跟着疾驰而去,最后剩下杨虎和那几个受了伤的立在原地,满心懊恼。

  杨虎望着前方那道越来越小的背影,越想越气,忍不住冲着前头一个上马离去的同伴破口大骂。

  “张猴子你个王八羔子!今日要不是我救了你,替你吃了那一刀,你已经挺尸了!你倒好,自己跟着将军上路了!你给我等着,回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被唤为张猴子的同伴连头都没回,还加速催马,转眼便不见了人。

  边上几个一道被留的同伴未免幸灾乐祸,又不敢笑,忍得颇是辛苦。

  “行了行了!照将军的吩咐,你们晚上休息一下,明早就回去——”

  对着这个女将军亲自选拔|出来的似还带几分偏爱的刺头小子,樊敬也是有点头疼。

  自然了,这一点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他绷着他一贯的严肃大胡子脸,沉声重复了一遍姜含元的命令。

  杨虎只能作罢,沮丧地瞥了眼这趟来的方向,不料却见一骑快马载着信兵,正从远处疾驰而来。

  “长宁将军可在?大将军有急令,命长宁将军即刻火速归营——”

  那信兵远远看见樊敬几人,迎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直立而起,高声呼道。

  信使带来了大将军姜祖望的消息。

  姜含元只能中止行程,掉头回往她父亲常驻的所在,位于雁门西陉关附近的大营。

  数日后,她于深夜时分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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