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厨房》作者:十三弦声

如果不曾经历痛苦,你拿什么证明世间的真实?

  一

  当季的糯米酿成酒,放入洗净的青梅数颗,杏仁数粒,密封,埋于青梅树下,等到次年青梅花开时节,挖出青梅酒,投入青梅花瓣,微火温之。

  酒香夹杂着微微的花香,嗅之沁人心脾,抿一口,却是酸涩异常,等到酸涩酒液咽下,丝丝回甘却让人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

  孙姑娘坐在青梅树下,自斟自饮,大狐狸趴在树下睡觉,落了满脑袋的花瓣。

  手边是一卷书,青色的玉片被穿成书简,翻开半卷,可见奇异的字迹。那字迹捶画纤长,旋绕屈曲,有若虫体,状如玄鸟悠游,落花散漫,字迹呈殷红色,又透出一点点微弱的暗金光芒,说不出的神妙,仔细辨认,卷首是三个字——《行者录》

  孙姑娘今日多饮了几杯,有些微醺,望着那玉简忽然觉得有些伤感,一些陈年旧事突然在她沉寂许久的心里翻涌起来。

  二

  春蚕吐丝的时节,有人来家中说媒,豆蔻年华的女子躲在帘子后面偷听,听见媒人说对方名叫秋胡,是有名的才子。

  听说那秋胡每日清晨会去村口的青梅树下看书,女子偷偷跑去看过,是个俊秀的小伙子,符合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她绞着手帕又是害羞又是自豪,那般俊秀的人物,自然只有她配得上,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她是最美丽最聪慧的姑娘?

  女子用新丝给自己织了喜帕,给秋胡做了荷包,都绣上漂亮的鸳鸯,一丝一缕,都是简单美好的心意。

  亲事简单却郑重,繁琐的礼仪完毕之后,她被人牵进了新房,喜帕遮着看不见,可只要想到红绸那端牵着的人,她的心里就滚烫无比,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

  喜帕没有被掀开,也没有喝合卺酒,牵着她的人在房间里甚至没有停留,便出去了,“哐当”一声,心里有个地方被撞得生疼。

  孙姑娘翻开玉简,在那最开始的地方,是属于她自己的一支玉简。

  属于她自己的一份执念。

  有一行字幽幽泛着冷光:生命的最初大抵活在美好的梦境之中,生命的成熟,却源于世间对梦境的痛苦摧残。

  三

  婚后五日不曾露面,再次露面却是向父母辞行,说要去远方的大城里做官,她躲在闺房的窗后,远远地看着别人父慈子孝,却对作为新妇的她只字不提,女子的矜持止住了她冲出来问个明白的冲动,最终只是红着眼眶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婆母好言劝慰着,说些衣锦还乡的鬼话,她沉默地挽起发髻,洒扫庭除,村口的青梅成熟了,她摘下一些,酿了酒,埋在树下。

  十年,树下的酒褪去了新酒的冲劲,变得醇厚绵长,唯一不减的,是那股浓浓的酸涩味,或许是因为其中灌注了太多心酸的缘故。

  衣锦还乡,春风得意。昔日的风流才子早已名动天下,荣耀财富唾手可得,他再不是当年青梅树下安静读书的俊秀少年。

  十年,能把一壶薄酒变得浓烈,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呢?

  她看着自己粗糙了许多的双手,十年前,这双手是那么柔嫩,新丝绕过手指的感觉是那么动人,可如今,她机械地重复着养蚕织锦的活计,只为了养活自己和公婆。

  眼前心心念念的丈夫却泛着淫亵的笑容,对她百般调戏羞辱,她扬起手,粗糙的茧子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几道红痕。

  秋胡勃然大怒,一把撕下她的外衣,拳脚相加,见她没有反抗之力,便欲行不轨之事。

  闻声赶来的婆母撕下十年的伪善,恶狠狠地盯着她,用恶毒的言语辱骂她,看不见她身上的伤痕累累,却摩挲着儿子脸上几道浅浅的红痕心疼得流眼泪。

  孙姑娘再斟一杯,一口抿下,苦涩的酒液浸透唇舌,四肢百骸都齐齐一个哆嗦,这世间总是太苦,有人选择承受,有人选择逃避,有人选择反抗。

  四

  不顾一切地逃离家门,娘家的父兄没有听她说完事情经过,便勃然怒喝,认为她丢了家里的脸,有违妇道,哪有打伤丈夫的道理?说着便将她扫地出门。

  邻村的闺中好友好心收留了她,却在知晓了她的遭遇之后言辞颇为刺耳,更令她绝望的是,好友的丈夫竟对她说出“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跟我玩玩也没甚要紧吧?”这样的话。

  忍受着沿路让人心冷的指指点点,不守妇道,不孝公婆之类的字眼不断钻进她的耳朵。

  秋胡在水边钓鱼,看见她,笑得淫亵,他就知道,她肯定会回来的,女人而已。

  她扑了上去,抱着他一同摔入水中!

  当一切关于美好的想象化为泡影,被这无情的世间轰然摧毁,那么,谁该为之殉葬?

  五

  前来浣衣的婆母看见儿子儿媳掉在水中,吓得魂不附体,匆忙之间看见了水边长长的芦苇杆,她水性好,却耐不住秋胡力气大,秋胡用力挣开她的双手,一手抓住救命的芦苇杆,一手撕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死死摁入水中。

  惊呆的婆母回过神来,目露凶光,将儿子拉上岸,捡起岸边的鹅卵石,劈头盖脸对着水中的她砸过去。

  水漫向她的眼耳口鼻,透过水面,她只看到了扭曲的天空,有一股温热包裹着她,她仿佛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那是她自己的鲜血。

  灵魂积攒了太多的执念,这世间的轮回便再也容不下她,她必须在这世间继续漂泊,直至寻找一个解脱的答案。

  六

  文人墨客将她的故事写成了戏文,隔着千百年的时空,一群道貌岸然的士大夫歌唱传颂着她的死亡,每个人说她死得其所,说她求仁得仁,说她贞洁烈女,说她当为女子楷模。

  这样的世间如何能给她一个解脱的答案?

  她对这世间曾经有着最美好的幻想,对生命有着最炽烈的热情,哪怕千百年前受尽屈辱,也不愿一死求解脱,如今孤魂一缕,天地不收,她连求死的资格都不再有。

  青梅树下,花香依然,她孑然一身,心中早已无恨,却对这世间越发地疑惑。

  是非善恶,是谁定义的界限?礼仪道德,又是谁来标榜?

  “你也对这世间感到疑惑吗”

  月圆之夜,有人翩然落在青梅树下,面容稚嫩如少女,一双眼睛却深邃悠远,似乎有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你是谁?”

  “我也忘了我是谁。”少女笑的平静,“我睡得太久了,我只记得,这世界本是我意识海中的一颗种子,等我醒来,它已经成了如此模样。”

  女童轻轻抚上她的侧脸,眼里有无尽的慈爱。

  “我看见了这世间的很多事,超出了我的理解,你能帮我理解它吗?”

  她苦笑摇头:“我可能做不到。”

  “心存疑惑才能追寻真相,我斩断你前生的执念,赋予你新的身份,你的生命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女童的声音带着某种神妙的气息,不容她的质疑:“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梦境行者,这世间的灵魂将听从你的指引,你所疑惑的是非善恶将由你自己去寻求真相。”

  “我赐你一卷行者录,这世间的执念都可记录于其上,你是唯一的执笔人,一支玉简,断一份执念,你可愿意?”

  八

  她姓孙,没有名字,人称孙姑娘。

  她曾是秋胡之妻,是世间无数戏文传颂的贞洁烈女,是无数文人心向往之的第一位女书法家,她创造的虫体书千百年来为人所赞颂不已。

  但是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世都埋进了玉简之中,从此,那些过往的牵绊有如雪泥鸿爪,在她的心中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是这世间的行者,是行者录的唯一执笔人。

  “你能否告诉我,如果这世间是你的梦境,那么它到底是真是幻?如果只是一场梦境,那么,它又为何而存在?”

  茵陈的身影消散在空气之中,没有说话。

  孙姑娘眯着眼睛,把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放下酒樽,抚摸着大狐狸的头顶,自言自语:

  “这些年我开灵魂小肆,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妖,我想从他们的身上,寻求关于这世间的一份答案。我时而引导他们向善,时而引诱他们为恶,但是我至今仍然看不懂人心,也看不懂这世间。”

  口中苦涩散去,一丝丝的回甘沁入骨髓,似要刻进灵魂深处。

  或许,这世间的答案便如同这青梅酒,满满的都是苦涩,可那苦涩之后一丝丝的回甘,却令人着迷,欲罢不能。

  于她,是豆蔻年华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

  于大狐狸,是懵懂岁月里无意惹下的一份姻缘,虽惨烈,却真切地甜蜜过。

  于茵陈,是她化身为世间人所体验的那一份独有的甜蜜滋味,虽短暂,却刻骨铭心。

  于她所遇到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或妖,他们愿意付出灵魂来求得的愿望,就是他们苦涩的人生里的那一丝丝的回甘。

  而如果没有那些透心彻骨的苦涩,谁又能体味出那一丝丝的回甘?

  也只有这些透心彻骨的苦涩,才能让人真切体验到一切都是真实的,无论这世间是真实的还是梦幻的,对脆弱的生命来说,痛苦永远比甜蜜更能让人真切地感受真实。

  手中玉简合上,在那起始页的最后,是她亲手写下的一句话:

  如果不曾经历痛苦,你拿什么证明世间的真实?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是选择活在虚幻的美好之中,还是为了这一个答案历经苦痛呢?

  孙姑娘掌心躺着一片花瓣,恍惚之间,千年前那个做着关于爱情的美梦的女孩跟她重叠起来,她竟又疑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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