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厨房》作者:十三弦声

文案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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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一
  
  腊月,天寒地冻。
  
  冬季的日头短,才过午后,那阴冷透骨的寒意便驱散了日光带来的一点点暖意,天空中云层也厚了起来。
  
  衣衫单薄的年轻人搓着手,在冻土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试图抵挡住那无处不在的寒风。
  
  走了许久,他猛然一抬头,透过城南破落的建筑物,他看见太阳终于隐去了最后一丝光亮,黄昏用她温柔的色泽笼罩了天地间。
  
  年轻人欣喜地转过头,不出所料,“吱呀”一声,木板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又笑了笑: “先生何所需?”
  
  “一碗茶汤而已。”
  
  “何所求?”
  
  “救人。”
  
  姓孙的姑娘燃起炉火,一壶茶汤,七碗水,小火慢烧。
  
  “先生可知我这的规矩?”
  
  “我知。”年轻人搓了搓手,扯出一抹笑意,顿了顿,又补充道,“无妨的,只要能救她。”
  孙姑娘拨了拨炉火,半晌没有说话。
  
  灵魂小肆,一家只存在于民间传说之中的小肆。
  
  店主姓孙,人称孙姑娘,不知从何而来,只知她与灵魂小肆一道,已经在金陵城南存在了不知多久。
  
  人们口耳相传,在这小肆之中,只要你愿以灵魂做交换,孙姑娘便会为你做上一道吃食,从此,这一世所有的记忆和因果都将随着那一道吃食消弭于世间,你将无知无觉,回归茫茫混沌,在下一个轮回里,成为一个全新的生命。
  
  传说,灵魂小肆,是为滞留凡间的执念而存在。
  
  孙姑娘与年轻男人相对而坐,两相沉默,直至茶汤渐沸,有鱼眼小泡成串浮出。
  
  孙姑娘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说出你的故事吧!”
  
  二
  
  那一年,书生带着一个庄子的乡亲为他凑的盘缠进京赶考,还未进得城门就遭遇了蟊贼,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哪里是一群身强力壮的蟊贼的对手,几个推搡之间,书生就被人狠狠惯在地上,盘缠被洗劫一空,徒留下一筐被书生拼死护在怀里的诗书。
  
  蟊贼走了,书生没钱住客栈,只得去城外破庙与一群流浪汉同宿,书生蜷在角落里,努力忽略其他流浪汉分食晚餐的香味,肚子饿得咕咕叫。
  
  有一个人扔了半块烧饼过来:“喂,书生,吃点东西吧!”
  
  书生抬起头,看了看对方,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他十年寒窗,所学所行皆是君子作风,岂能食这嗟来之食?
  
  众人哄笑,不再搭理他。
  
  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传过来:“你这书生好不知好歹,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是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书生抬头看过去,是一个粗布衣衫的姑娘。
  
  姑娘眉眼含笑,挎着个小小的竹篮,篮子里正是刚才那些流浪汉分食的烧饼。
  
  姑娘见他看过来,含笑带嗔:“看什么看?这烧饼可是我一个个烘出来的,可香了。”
  
  流浪汉们乱糟糟地笑着,书生听了个大概,原来这姑娘是附近山里的乡民,常来庙中送些吃食。
  书生站起身来,将衣角的褶皱抹平,认真地施了一礼,却不发一言,而后再次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这书生,还挺倔。”姑娘跺了跺脚,放下竹篮离开了。
  
  三
  
  后半夜的时候,忽然起风了,气温骤降,破庙里四面漏风,纵使七八个流浪汉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也被冻醒了,书生独自一个人蜷在角落里,微微发抖。
  
  干草用完了,柴枝有些泛潮,火折子点了半天没能引燃,众人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书生身旁的书籍上。
  
  “嘿,书生,商量个事,兄弟们冷得慌,不如借本书来引个火?”
  
  书生一声不吭,众人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上前准备拿书。
  
  砰——
  
  刚才还一声不吭的书生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将那堆书捂在身下。
  
  小个子男人后退了一步:“有话好说嘛!”
  
  话刚出口,就被书生的模样吓了一跳。
  
  借着淡淡的天光,书生面色潮红,喘着粗气,连一双眼睛都烧得通红,显然是受寒发烧了。
  
  他就这么睁着烧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小个子男人,护着书本的身体在风里微微发抖。
  
  小个子男人被吓得后退一步,觉得落了面子,不由得怒从心起,上前一把抓住一本书:“穷酸书生,都快病死了还把几本破书当命根子,爷今儿就要烧了你的书,看你能奈我何?”
  
  说着手上加力,想要将书扯走。
  
  书生烧得神志不清,却死死拽着书,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声,小个子男人听得心烦,一脚蹬在书生心口,夺了书就想去引火。
  
  “喂!你们干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书生迷迷瞪瞪地睁大眼睛,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来人,浑身却一瞬间松懈了下来,先前夺书的那股子劲儿一点不剩,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书生只觉得口鼻之间的气息烫得令人心烦意燥,冷不丁一股子淡香袭来,像是闻过千百遍一般,不自觉地就向着香味的来源靠了靠。
  
  姑娘将干草扔给流浪汉们,将书重新捡回来塞进书生手里:“真是个呆子,是命重要还是书重要啊?”
  
  书生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姑娘还是听清了:“书重要。”
  
  四
  
  姑娘照顾了书生一个月,一个月后,风寒初愈的书生重新站在了城门口。
  
  十年寒窗,书卷上的汗,手指上的茧,还有远方的父母乡邻,都在等着这一天。书生心中豪情万丈,大步迈进了城门,却又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荆钗布衣的姑娘站在远处,柔柔地望着他笑。
  
  书生心中一暖,只蓦然觉得京城深处那座雄伟的宫殿也不再遥不可及,少年意气,诗书襟怀,他的心里燃着一团火,一直烧到了帝阙。
  
  放榜那日,他在客栈里倚窗独坐,面前是一方罗帕,没绣什么花样,只有一缕熟悉的淡香。
  
  报喜的刚走,丞相府的管家就来了。
  
  新科进士人人招揽,但舍得嫁出自己独女的,也只丞相一人。
  
  书生沉默许久,最终沉默下跪,婉言谢绝。
  
  纵横朝堂结党无数的一代权臣微微挑眉:“哦?”
  
  只一个字,书生便知道了自己的下场。
  
  书生不后悔,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黯然离开京城,却没想到刚出城门就遭遇了截杀。歹人的刀刺进胸膛的感觉有点凉凉的,倒不是很疼,被鲜血糊住的视线里隐隐可见一人青丝青衣,谪仙一般飘然而至。
  
  醒来是熟悉的茅屋,姑娘在他身边拧着帕子。
  
  姑娘皱着眉头:“傻不傻?前途重要还是那点读书人的气节重要?”
  
  书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你重要。”
  
  “你——”姑娘豁然站起,神情复杂,却不是书生想象当中的欣喜。
  
  五
  
  茶汤袅袅,似有微芒闪烁。
  
  “后来呢?”孙姑娘是个合格的听众。
  
  书生神色落寞,眼里有茫然之色。
  
  那一年,他带着姑娘还乡,却没想到因作弊被取消进士身份的消息先他一步传到了家中。父母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回来作甚?”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书生浑身发抖,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书生一把火烧掉了那一筐曾经视为生命的诗书礼易,在乡民们失望的目光中背井离乡,他在陌生的山里抱着姑娘失声痛哭。
  
  开垦荒地,种地狩猎,书生和姑娘隐居深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听说外面烽烟四起,戎狄入侵。
  
  书生一夜未眠,胸腔里沉寂多年的一颗雄心砰砰跳动,他将妻子有些粗糙的双手握在掌心摩挲了许久,最终下了决心。
  
  书生从军去了,多年的耕种狩猎给了他健壮的身躯,曾经握书的手如今毅然握住刀戟,书生将姑娘圈在怀中,声音透过胸腔传至姑娘心底:“等我。”
  
  爬冰卧雪,横槊关山,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书生忽然沉默了,孙姑娘搅弄着汤壶,一语不发。
  
  茶汤早已沸沸汤汤,有浓郁的香气沁心入脾,书生的身形在浓郁的白色水汽中显得有些飘忽,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宽阔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孙姑娘将汤勺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盖上壶盖,将炉火拨得更小,慢慢熬煮。
  
  “后来,我回去了,但是……我没有找到她。”书生泪痕晶莹,脸上现出茫然之色。
  
  “那你为何现在来我这里?”
  
  “救人。”
  
  “所救何人?”
  
  “她……我找到了她!”男子神色变幻不定,忽然又激动起来,“我找到了她,可是她快要死了,我要救她!我听说,只有你能救!”
  
  男子猛然站起,急切地走来走去,脚步踉跄,脸色因为激动而潮红。
  
  孙姑娘悠悠叹了口气,望着他在水汽中逐渐变得淡薄的身影。
  
  “你何曾回得去?”
  
  窗外暮色褪去,黑暗降临,室内灯火昏暗,青年男子的身影在黑暗深处幽幽发着光。
  
  六
  
  “你战死沙场而不自知,又以残缺的灵魂跋涉万里,试图回到家乡,却不知道人鬼殊途,沧海桑田,你不过是千年前的一缕残魂,又如何能寻到你的故乡,你的妻子?”
  
  孙姑娘揭开汤壶,幽香更甚,更有莹莹微光闪烁其中,似星海,似洪流。
  
  青年男子猝然醒悟,呆立当场。
  
  孙姑娘眯起眼睛,在她的身后,无数光影一闪而逝,那是眼前的男子所忘却的千年岁月。
  
  岁月如沙,点点汇聚在炉火之上,男子的身影越发淡薄,摇摇欲坠。
  
  茶汤已经熬煮得香浓,沁人心脾。
  
  “你心中,可还有什么疑惑?”
  
  “是。”
  
  “当年你出征,曾有一白狐一路相随,那便是你的妻子。”
  
  “我曾猜想过是她。”青年男子的眼眸中尽是满溢的温柔,“可她为何如今?”
  
  “为何她有仙狐之身如今却垂垂老矣,病入膏肓?”
  
  “是,我不明白。”
  
  孙姑娘沉默片刻,道:“她去寻世外仙草救你,费尽道行,也未能成功。”
  
  男子固执地盯着孙姑娘的眼睛,显然还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良久,孙姑娘才开口:“你放心,我可以救她。”
  
  男子展颜而笑,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身影终于消散。
  
  熄灭炉火,茶汤成。
  
  七
  
  有人叩门,门未锁。
  
  进来的是一老妪,枯瘦如柴,喉间的咳嗽声撕心裂肺。
  
  孙姑娘倒出茶汤,正好一碗。
  
  “七碗水,便是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烹以灵魂,佐以岁月,最终这一碗,唤作放不下。
  
  放不下是剧毒,亦是解药。”
  
  孙姑娘悠悠抬眼,“千年前你不过是看多了话本子,闲来体验一番书生狐女的爱情,到头来,竟落得道行散尽,要靠一凡人的残魂才能活下去?”
  
  “现在的我,只想活下去而已。”老妪喝下茶汤,浓香入喉,沁心透髓。
  
  千年岁月弹指一挥,在她的身上悠悠回转,她还是面容俏丽的狐女。
  
  “他本有王侯之命,受我之累才落得气运散尽,饮恨沙场,这是我的罪孽,但你既然知道这些真相,又为何允他来救我?还编出一副我痴心不改的谎话来哄骗于他?”
  
  “我说了,这是毒药,亦是解药。”孙姑娘望着狐女的眼睛,“他的解药,你的毒药。”
  
  狐女怔忪半晌,倏地落下泪来。
  
  “不错,毒药。”
  
  狐女本无情,这一碗茶汤,虽救了她的性命,却侵染了她的灵魂,从此这人间便是她的炼狱,在她无尽的余生里,都将挣扎在对书生的爱恋与悔恨之中无力逃脱。
  
  八
  
  孙姑娘目送着狐女踉跄走远,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卷玉简,玉简流光溢彩,卷首是三个古韵盎然的字:行者录。
  
  打开玉简,孙姑娘沉思片刻,在空白的那一支上落下了一行字:
  
  世间缘法,不过是互相亏欠。
  
  字迹上流光闪过,触之温润非常,隐隐可见当年书生重伤狼狈的模样,他说:“你重要。”
  
  孙姑娘合上玉简,起身看了看窗外,夜已深,炉中灰烬亦凉。
  
  该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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