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有繁星》作者:山有嘉卉

第五章 (增加备注) 咱们都是学渣,后……
  从人事科回到办公室,纪时坐了一会儿,盯着电脑看了半晌,然后回过神,伸手退出病历书写的页面。
  在搜索栏里输入魏繁星的名字,按照患者姓名检索,搜出好几个同名同姓的病历,纪时看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两个。
  一个是去年ICU的出院病历,一个是前几天在脑病科的。
  对于魏繁星的状况,从两份病历记录中便可窥见一斑,首先是两份病历都有记载的,比如症见心悸、胸闷、乏力,心电图显示她有早搏,心功能评定是1级,既往有心肌炎病史,入院的血压都比正常略低。
  两份病历中也有不同的记载,一份提到她因为肺部受到外伤进行手术,需要注意肺气肿的问题,另一份则提到她是出血性脑卒中,出血部位在颞叶,治疗过程中出现过轻微肺炎,但应用抗生素后很快没事。
  如果不是认识魏繁星,纪时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性会有的病史记录。
  她这破身体状况,还是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好好养着,还能期待长命百岁。
  纪时在心里叹气,摇了摇头,听到同事问他:“纪时,你在看什么,病人很麻烦?”
  “……啊、没事。”纪时回过神,应了声,伸手退出病历查找,又回到老年病科的界面。
  点击鼠标的“哒哒”声里,他脑海里忽然间闪过晚上临睡前母亲帮父亲贴膏药的画面。
  从前会把他架在肩膀上去看花灯的高大男人,原来已经在岁月里老去,变成小病小痛不断的老人,却还要支撑着一份偌大的家业。
  回春堂,那可是他们老纪家打高祖父时就创办的老字号啊。
  纪家祖上是出过宫廷御医的,但在父辈的口口相传中,这位祖宗并没能在宫廷里待多久,很快就因为得罪了贵人被撸了职务,回家以后就在一家老字号当坐堂郎中,再后来,到了纪时的高祖父这一辈,才攒了点家底开了个药铺,就是回春堂的雏形。
  等到纪时的曾爷爷接手回春堂,没多久就改朝换代,已经是民国了,1919年新文化运动中,中医被列为旧医,被依法取缔,回春堂的郎中不再坐诊,学徒也大多遣散,只是卖些成药丸聊以为生。
  当局政府要废除中医,于是余云岫借势发难,在1929年国民政府卫生部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臭名昭著的“废止中医案”得以通过。[1]
  此事让中医学界震动,当时著名的医馆叶开泰,派出管事陈让泉和请愿者一起前往南京,舌战余云岫,据理力争,迫使当时的卫生部长薛笃弼当众表态,我们没有歧视任何一方的意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云云。
  尽管“废止中医案”在业界抗争下被停止,但传统医学的还是处境越来越艰难,为了生存,中医学界开始被动或主动地接受科学化和西医化改造,建国以后,1950年卫生部召开第一届全国卫生会议,会议出台了一整套措施来围剿消灭中医,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余云岫。
  三年后,中医学界更显一派萧条,回春堂也不堪重负,差点就倒闭。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总理的关怀下,全国成立了五所中医药专门院校,培养专门的中医药人才,中医药事业开始出现春天。
  纪时的爷爷是纪家当时的老来子,当时就跟兄长们一起去读了专门学校,准备回来后继续行医,好将回春堂重新做起来。
  但好景不长,七十年代中期,卫生部又重新被反中医派执掌,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中医药事业再次遇到了拦路虎,一直到80年,才确立了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三只力量长期并存的指导方针。[2]
  82年衡阳会议,因为会议精神没有最终贯彻执行,中医争取了三十年才争取到的独立地位就此无声无息。
  此后一路医疗管理体制改革,中医药在曲折中艰难发展,就像一粒掉在石缝里的种子,艰难的顶开头顶的巨石,慢慢探出头来,在这个世间绽放一点盎然绿意。
  回春堂也在这夹缝里慢慢稳定下来,有了稳定的客源和药材供应商,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2015年年底,人大第一次审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草案)》当天,师爷孟李秋一个人,搁家里偷偷喝大酒,喝得醉了就开始哭,家里保姆阿姨吓坏了,打电话把纪家一家三口叫过去,纪时看着他抱着父亲纪未柊呜呜地哭:
  “三十多年了啊,我们终于要合法了啊,终于可以告诉祖师爷,咱们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救人了……”
  三十二年前的1982年,中医药立法首次提起,三十二年后的2015年,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三十二年里,多少前辈都走了,当时纪时的爷爷也已经走了五六年了。
  到了今时今日,中医药有了政策扶持,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群众基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行业总是在完善和前进的,回春堂和回春堂里的人,都是其中最普通的见证者。
  但是还能看多久呢?当纪时意识到作为管理者和中流砥柱的父亲已经渐渐老去,终究有一天会无力为继时,他心头就浮现出了这个问题。
  桌子上今年国医节医院搞活动抽来的笔筒上,李时珍的画像仙风道骨,纪时就这样,增添了心事。
  下班的时候,他在电梯里见到魏繁星,愣了一下,又想起看过的她的病历。
  便问了句:“听说你因为身体关系辞职了?”
  魏繁星原本还有些发呆,闻言回过神来,点点头,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大家都知道了吧?”
  就像大家都知道她脑出血了一样,她辞职的事也全单位都知道了?
  那这也太可怕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时,生怕他点头,纪时顿时就乐了,连忙摇摇头,“不是,我就是刚好去人事科交材料,听他们说了一嘴,你们科申请今年多招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魏繁星忍不住松了口气。
  纪时侧头,脖子微微低了一下,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脸孔上,除了看起来有些瘦弱,其实并不太能看出来她的身体有多不好。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以前、你怎么会得过心肌炎?”
  魏繁星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目光惊讶,“……你看过我的病历?”
  啊……这其实是一件不对的事,侵犯他人隐私了。
  纪时意识到这一点,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局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一时好奇,没忍住。
  魏繁星倒没太大感觉,她虽然知道他这做法多少不对,但她也知道,在医院里,其实没什么秘密。
  于是嗯了声,细声细气地应道:“就是高考之前太累了,免疫力降低,一直发烧,得了病毒性心肌炎,很快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纪时哦了声,心里莫名一动,“你高三……你成绩这么好,也这么辛苦么?”
  魏繁星一愣,抬头又看他一眼,这次目光里带上了些许探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学习成绩好?”
  如果没记错,他们只是大学同学而已吧,还不同学院,进同一个单位之前根本没交集,他怎么知道自己高中的事?
  纪时被她问得一顿,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抄在外套口袋里的手轻轻蜷缩几下,虚握成拳。
  “猜的。”他视线微垂,声音听起来很镇定,“虽然我们学校不是985,也不是国家211,但省级211的分数也不低,况且还是中医学这样的王牌专业,能考上的都不差。”
  这样的理由……
  魏繁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她没多想,哦了声,应道:“没有的,我高三成绩很一般,擦线上的咱们学校。”
  “擦线进来的你还分去了二院?”纪时脱口问道。
  中医大好几个学院,因为培养方向是临床,所以冠以临床医学院的名称,其中第二临床医学院是分数最高的,比纪时所在的第一临床医学院还要好点,传说中的容中医嫡系。
  他自己就是擦线进的中医大,怎么魏繁星也擦线?
  除了骨伤方向的,擦线进来的不都在一院么,难道她在二院吊车尾?
  魏繁星愣了愣,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朝他眨眨眼。
  纪时想了想,问道:“你高考几分?”
  魏繁星报了个数,得益于纪时优秀的记忆力,十一年前的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记忆里翻找片刻,他哦了声,明白怎么回事了。
  容城的大学在本省是有两个录取分数线的,一个是容城市内的,一个是容城市外的,魏繁星是临水考生,属于本省的外地生源,他们高考那一年分数线比容城考生要高二十多分。
  所以他们俩都是擦线上的容城中医大,但是魏繁星的分数比纪时高了将近三十分,满分七百五,一个五百三十几,一个五百五。
  纪时叹口气,“原来只有我是学渣。”
  魏繁星搞明白怎么回事以后,眼睛又眨了一下,想了想,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是学渣,咱们都是学渣,后来都逆袭了。”
  后来考研,纪时跟的是名医名家,她跟的也是知名教授,如果不是今天说起,恐怕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高考成绩也就比当年的投档线高那么十几分的事。
  “况且你长得不像学渣。”魏繁星安慰道,这时她才知道自己以前都想错了,原来长得好不一定学习好。
  电梯里除了他们俩还有别的人,还是年轻的师弟师妹,闻言忍不住好奇,“师兄师姐原来高中也不是学霸吗?”
  特别是纪师兄,听说的都是他师从杨萍之教授,研究生期间就发了好几篇核心,还参加过什么和什么课题,成绩斐然,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就没有一处不好的。
  居然高考成绩吊车尾,还自称是学渣?
  这时在是太让人惊讶和好奇了。
  纪时闻言就耸耸肩,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学霸,你也是学霸,我也是学霸,那学霸还值钱么?”
  大多数人的中学时代,都是最普通的青春时光,不会像小说和电影里演绎的那样,轰轰烈烈,摧枯拉朽,而是平淡得几乎没什么强烈的色彩,但却不妨碍它鲜活生动,值得怀念。
  那一段岁月里,是有故事的。
  纪时在师弟师妹的笑声里,看了一眼魏繁星,见她也笑着,嘴角有个很浅的漩涡。
  忽然间就觉得,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故事的续篇。
  他一直是故事沉默的观众,看完就将故事封存,没想过故事还会在结局之外又衍生出其他情节,可是今天却意外看到了。
  “叮——”
  “魏繁星。”
  电梯到了一楼,提示音和纪时的声音同时响起,魏繁星扭头啊了声,“什么事?”
  纪时摇摇头,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不想说了。
  他示意魏繁星先出去,然后和她一起走向门口,站在住院部的大门边上,他说了句:“提前祝你离职愉快吧,前程似锦,还有……”
  他顿了顿,乌黑的眸子染上些许关切,“还有,身体健康,保重自己。”
  魏繁星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些,先是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点点头,“谢谢,你也是。”
  说要又觉得不对,“呃,抱歉,我不是说你也离职……”
  “我知道,多谢。”纪时笑着点一下头,打断她的话,然后跟她说了声再见,就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他一路在心里想,也许她说的,恰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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