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今山》作者:是辞

那次龃龉过后,两人许久没有再见。济世堂人来人往,白瑶从病人口中听说过许多的除妖轶闻,捉妖高僧自然是元度,她知道他活得好好的,不曾受伤。
白府双姝的名声何尝亦不是响彻临安,只要见得到一白一青偕伴同行的身影,必然就是她们。
春初湖面破冰,万物生新,恰逢休沐的日子,青钰邀白瑶游湖散心。
船驶回西跃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一柄宫扇顶开帷帘,猝不及防被雨水打了个冷颤,白瑶转头嗔怪青钰:“我道是个阴天,偏你要来游湖。”
青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既然忘记带伞,我们就在船上等雨停好了。”
风景不错,船夫着蓑衣坐在船头,笑着对青白二人说:“这雨下不大的,落在手心挠痒痒一样,春天要来咯。”
青钰顽皮,跑出了船舱,抬头任意雨丝落在脸上,笑着催白瑶也出来。白瑶老成持重些,用扇子挡住了脸,摇头拒绝。
“衣衫浸了水黏在身上,不舒服。你也不要贪玩,小心伤风。”
青钰本想说她作为蛇妖怎么会像凡人一样头疼脑热,顾及船夫还在,她赶紧把话吞回肚子里,朝着白瑶吐了吐舌头。
白瑶自然猜得到她要说什么。

很快还是被青钰拉出了船舱,小雨如酥,白瑶紧紧攥着那柄宫扇,挡在头顶聊胜于无。
青钰又拉着她上了岸,“姐姐,我们乘雨归家去!”
白瑶满眼宠溺,转头给了船钱,收回手还未来得及反应,青钰攥着她在湖边跑了起来,白瑶只能叮嘱小心脚下。
正如船夫说的那样,雨下不大,可风邪乎了些,三分的雨量下出十三分气势来。两人逆着风向,青钰毫无姿态地埋头向前跑,白瑶一条手臂被她攥着,另一只手举着扇子,姐妹两个谁也没注意到迎面跑过来的青衫书生,那小生便猛地撞上了白瑶。
三人皆叫了一声,青钰定睛一看,只觉得这小生面容清秀,眉眼之中有些木讷与腼腆,发现撞到了姑娘家赶紧低头道歉。
白瑶直说“无妨”,青钰暗骂他是蠢材,虽然雨丝细小,可这书生双手攥着把油纸伞却不撑开,和牵着马儿不骑反要步行的呆子有什么区别。
青钰正在心中腹诽之际,许儇已经把伞递到了白瑶面前,“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的,男子淋场雨算不得什么,两位姑娘淋病了可不好,这把伞借给你们。”
白瑶赶紧推拒:“公子人善,我姊妹二人心领情义,可伞还是留给你自己,我们已经淋湿,撑不撑没什么差别。”
许儇又向前推了推手中的伞,偏要劝她收下,白瑶自是不愿,三人三足鼎立一般立在西子湖畔,好滑稽的场面。青钰左看看白瑶,右看看许儇,果断伸手抢过了伞,塞到白瑶怀里。
“哎呀,姐姐,既然这位公子一片好意,你便收下。这春雨缠绵,你我他三人还要在这浪费多少春光?”
白瑶无奈接过,只能同他约定还伞事宜,“公子姓甚名谁?待明日雨停,我遣人到府上还伞。”
许儇文绉绉慢吞吞地做了个礼:“小生姓许,怎敢劳烦姑娘,伞不必还……”
白瑶:“这把油伞簇新得很,怎能不还,公子……”
青钰看不下去这二人在雨里客套个没完,不等白瑶说完拉起她便走,扭头仓促和许儇说:“许公子,多谢许公子,来不及寒暄了,我姊妹二人先回家去,改日再叙……”
许儇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白衫女子曼妙背影,正将要隐没在烟雨中,他赶忙上前追了几步,呼声问道:“姑娘,姑娘,可否留下名姓?”
来自白瑶的声音飘渺,“临安城郊,济世堂、白府。”
“这位许公子好不真诚,先说伞不必还,又眼巴巴地跟上来追问名姓,我猜他明日雨停定会来家里取伞,小气得紧。”青钰低声同白瑶念叨。
白瑶将伞撑开,“雨中慌乱,他哪里会想那么多。”
两人乘雨归家。

雨雾缭绕的西湖,那棵千年柳树正待发新芽,树下,元度着一身月白僧袍,肩披郁金袈裟,头顶斗笠。
冷峻的面容溅上了几滴雨水,他此时脸色更加深沉,垂在身侧的手正在袖袍之中搓动念珠。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念珠计过一圈数,杀意起。
他脚边安静躺着一把紫竹伞,修炼两千年的紫竹妖不敢变回原形,更不敢变成人形,语气哀求:“高僧!高僧!您说过只要我变作一把伞就饶我性命,出家人不打诳语,您不能出尔反尔!”
元度勾起嘴角,笑容转瞬即逝,广袖轻拂念珠微颤,紫竹妖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只见得柳树下一缕竹香荡漾,飘散在朦胧烟雨之中——那把紫竹伞消失不见了。
满目寂寥,心亦寂寥,元度立在那许久没动,自言自语道:“她接了那把破油伞,我又能如何?”
又默了许久,元度低声说:“真是得罪了,阿弥陀佛。”

风消雨止,第二天日照临安,午时阳炽。青钰仰躺在院子里的竹制摇椅上,脸上盖着本《黄帝内经》,哈欠连连。
“姐姐,这几日病患为何少了许多?”
“悬壶济世,当怀人心,祈祷城中百姓康健。你当是在吃泥鳅,多多益善?”
“我还不是为了姐姐,白娘子医者仁心,和元度师父除魔卫道一样,有益修为嘛…”
说到元度,她已经许久未见元度。
白瑶没再理会青钰,青钰竟也没继续聒噪,不多时白瑶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无奈笑笑,白瑶踱步到柜台中,给空了的匣子里添草药。

这时有人走进济世堂,白瑶以为是病人,仍旧背身忙碌,随口问道:“哪般病痛?”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元度冷声陈述:“白蛇咬伤。”
竟然是他,白瑶定在原地。
她不曾记得自己咬伤过他,白瑶问道:“伤在哪里?”
元度说:“伤在心头,情毒入骨。”
白瑶转身,与他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于静室之中。

可二人到底想法相左,白瑶说:“你不愿与我一起做凡人,总有人愿意。”
他当她讲气话,“永生永世相伴,你当真毫不动心?”
白瑶哽咽,但,“得菩提者,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我不过渎神亵神之妖物,你五蕴炽盛六根不净,升仙成佛谈何容易?”
她想他最大的缺陷是贪婪,一生相伴远远达不到满足,可人心之贪婪,迟早要酿成大祸。
元度说:“世事自在人为,我若有心,佛奈我何。”
望着他眼神中的狠戾与执拗,白瑶忽然怀念起来他们初初定情时的元度小师父,即便眉眼中有掩盖不住的杀戾,还是会谦逊地双手合十,颔首低头,自称一句“小僧”。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太大。
白瑶斩钉截铁道:“元度师父若是非要执念贪嗔,那你与我便在今日情断于此,山高水长,不再相逢。”
他不相信自她口中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元度问:“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对出家人亦不打诳语。”
元度沉默许久,再度开口却不是答她眼前这句话。
他抬起手腕,探出袖口:“七宝念珠,东海红珠作母珠,十颗银珠记子,一百单八颗菩提子串成,意为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证得三昧。可我只有一百零七颗,每每念经记数,必须想你一次。”
情执他不断了。
元度问她:“你可还记得那年上元,东华楼顶,我赠阿瑶一颗菩提子,你说许我一生。”
那颗菩提子被白瑶串在了最钟爱的那块双蝉玉佩上,她从腰间拿了下来,放到他手里。
“我食言了。”

元度没有接那块玉佩,任它落在地上,菩提子无恙,双蝉玉碎成两瓣。
他转身要走,那背影很是落寞,白瑶不忍多看。元度在门口停住脚步,无声叹了口气,随后沉声说道:“去年冬天的断桥雪,我去看了。”
他就在树下,远远看着桥边的她,只要她回头就能看到他。
可惜她没有。

济世堂内空空如也,比僧人元度还先一步离开的是白瑶,她没有听到最后那句。
白府后门门环轻响,后院的竹林里有不少正在修炼的小蛇,白瑶不敢马虎,闻声赶忙去看。
竟是许儇。
许儇腼腆笑道:“白姑娘,小生前来取伞。”
白府太大,他显然把后门当成了正门。
青钰看到白瑶引着许儇过来,说道:“嗬,他还真来了。”
白瑶使了个眼色嗔怪她。

借伞还伞为故事开篇,一来二去的,许儇往白府济世堂跑得是越来越频繁。
后来,白娘子嫁许儇,好一段临安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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