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出仕(士)》作者:黄姜

第1章
贞文九年,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
迈过年坎已有月余,春寒渐消,人们蛰伏过去一个湿寒的冬天后,又重新回到了田地山野间。
村东黎镖家,坐北一排三间阔正的黄泥青瓦房,东西两溜各两间低矮的黄泥蓬草房,南边用树干和荆棘编出一堵篱笆墙,墙中间开着一扇低矮的柴门,由此圈出一个院子。
院子里,黎池白白胖胖的一团,蹲在铺着细腻泥沙的小菜圃边,圆胖的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神情娇憨而认真。
“小池子,一起去前山玩吧!”一个猴头猴脑的瘦黑小孩攀在篱笆墙上,朝着院子里喊道。
“澎哥哥好~我不去。”黎池转头看向院外,估计了篱笆的承重和小孩的体重,说道:“澎哥哥,篱笆墙已经很久没拆换过,怕是已经朽坏不稳当了,你当心摔着。”
猴儿样的黎澎一跃跳下篱笆墙,怪模怪样地挤挤眼、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果然白跑一趟。”
这小池子真跟个城里小姑娘似的,整天待在家里,只是据说城里小姑娘是在家绣花,他却是整天拿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亏得村里的大人还说小池子‘到底是文曲星诞辰日出生的,小小年纪就是个勤奋好学的’、‘那孩子虽名为‘池’,说不得却并不是池中之物’、‘小池子啊,真是再乖巧听话不过的一个孩子了’……
“谢谢澎哥哥来喊我去玩,可奶奶嘱咐了我,要好好看家。”黎池多少知道些‘别人家的孩子’的小话,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我爷爷还说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哼,我看你就是个笨的。”
黎池疑惑地看着这个大爷爷家的堂哥,“啊?”
黎澎昂着头、睨着眼,一副看穿一切的智者样子,“你们家的江河湖海四兄弟都出去玩去了,就留你一个人看家,你竟然也听话不去玩,可不是笨吗?”
“啊哈……”黎池一噎,“哥哥他们比我大,是去帮爷爷奶奶做活了。”
“嘁!”黎澎哼笑一声,一副‘懒得揭穿你这愚蠢凡人’的样子,“你信吗?”
说完也不再管黎池的回答,抻着脖子、像只斗胜的公鸡似的,转身就跑走了。
黎池:……
作为一根刷绿漆装嫩的老黄瓜,黎池哪会去计较‘哥哥们都出去玩,我却要看家’这样的事。何况只是大人们看他人小腿短,怕他出门摔到哪了,才借口看家好让他在家玩而已。况且他作为这家中小儿子即他爹黎棋的唯一后人,加上他小孩躯壳里的成人芯子,在家中还是颇为讨喜和受宠的。
黎池这根老黄瓜的前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他出生于一个教育不兴的深山贫农家庭,幸运的是出生的时代正好,乘着国家发展和教育改革的东风、一路读到了重点大学毕业,毕业在外闯荡两年后又参加国考、顺利上岸成为了公务员,接着边熬资历边稳扎稳打地晋升。
等他三十多岁猝死时所担任的职位,勉强说得上一句――‘寒门出贵子’,但这句话仅能通行于他出生的偏远小县的范围内。
不去说全世界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只在国内甚至省内来看,他黎池也都远远算不上什么人物,经历得越多、见识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过也只是众多普通人中的一员而已。
他顶多就是普通人中较会读书、记忆力较强的那一类人。能从教育不兴、师资不全的偏远小县的中学里,考到全国tpo3的名校,除了学习刻苦努力之外,还因为他有着比周围人都要强一些的记忆力。
可每年考上国内名校的人有多少?他黎池只是一年一度的众多之一而已。
芸芸凡人中的他,为何会在死后胎穿重生?有关这个问题,黎池尚在母胎里时就开始思考了,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出答案。
想不出就不想了,毕竟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发展,那更应该做的还是把握当下、规划未来。
黎池在知道他生在了一个古代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中时,就意识到他前一世现代的记忆和经历,以后或许会成为自己的优势。
于是趁着婴儿时期幼小无事、前世的记忆尚还鲜明,就将记忆重新梳理了一番。
抛弃掉了前世生活中和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网和其中人物的相关信息,以及其他一些杂乱信息。
留下了只有借鉴作用的历史知识,以及一些学科专业知识和杂学知识,然后对这些记忆进行整理归纳和强化记忆,直到他满三岁时才完成这件事,才又重新构建好新的记忆宫殿。
将可能有用的记忆存储好之后,黎池就开始规划未来。天下万民可以被粗略地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可从古至今的上层阶级几乎都是‘士’,他前世也可算是‘士’中的一员,因此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条件不允许,在这个封建社会里,成为‘士’中一员绝对是最佳的出路。
幸运的是,这个时代的朝廷选用人才的制度已发展到‘科举选士’,且历经两个王朝已经至臻成熟。现下的赵家燕王朝才迎来第二个皇帝,根据族中族长和族老们的谈论推测,贞文皇帝有着励精图治的决心和手段,显然这个王朝不像是会二世而亡的。
燕王朝开国不满百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这时科举出仕就占了天时之利。黎池每每感叹自己两世都很幸运——出生的时代很好,要是这一世生在了王朝末年或王朝更迭的动乱时代,别说科举出仕,在乱世洪流中寻得一生存落脚之处都很难。
他今世托生的人家,也非是不利科举的皂吏商户人家,而是耕读传家的农户人家,硬说官宦人家也说得上。
只因黎家虽不过是山野农村中以耕种为生的农户,朝廷上却有一位官至正三品工部右侍郎的四爷爷。虽工部在六部中权柄稍逊,四爷爷是右侍郎而不是尚书,也不是一品大员只是位居三品的高官,且那四爷爷算起来已经是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就连黎池的爷爷都没见过他,可黎水村的黎家人平日里也是沾了‘正三品高管族人’的光的。
因那四爷爷是个念旧恩的,在黎水村为族人置办了百亩学田,用以扶持族中学子。这也是黎池能谋划科举出仕的经济前提,不然以自家这二十来亩薄田的家资、丰顺年景时才能勉强混个温饱的家境,读书科举,那简直是妄想。黎池打算的就是去占族中那百亩学田的出息的便宜,来资助自己读书科举,等他科举有成后再反哺族里。
只是整个黎水村里几乎都是黎家人,和黎池同辈可求学的子弟就多达四五十人,百亩学田根本供养不起这全部子弟都读书进学,因此就产生了竞争,他想从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占得一个公中出资进学的名额,就必须有所表现。
黎池‘别人家的孩子’的名声就是他特意为之,从三岁开始、经过两三年的经营,他‘乖巧懂事’、‘听话孝顺’、‘聪颖好学’……等诸此形象已经得到黎水村族人的普遍认同,再加上他于二月初三文曲星诞辰时出生的迷信光环加成,只需最后再稍加引导,一个名额就稳妥了。
不同于前世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宵夜,当下大多平民都是一天早晚两餐。当下正是春耕前的准备时候,家里大人挨得住饿,可以等到日落后再回家吃饭,堂哥们也能在外面打鸟摸鱼来填肚子,一个人在家的黎池到午后时候,肚子就饿得开始咕噜噜叫了。
黎池熟门熟路地踱进厨房,踩在木墩子上踮起脚,在老地方――灶上烟口处,找到了用灰烬余温保温着的一小碗粟米糊糊,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完,才感觉有了饱腹感。
填饱了肚子,黎池顺便把灶下的木墩子轱辘着滚到院子里,然后坐在木墩子上继续用树枝再泥土上写字。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黎池达成了默写《千字文》一百遍的成就。
《千字文》是三大蒙学读物之一,黎池在一年前读过十来遍后就背诵下来了,接着用繁体字默写全文,到刚刚已默满了一百遍。
不是黎池要和《千字文》死磕,以他的记忆力背上十来遍再默写个十来遍,就足够记牢了,主要这书是家里唯一的一本书,想要表现自己勤奋好学,可不就只能每天逮着《千字文》默写吗?
当然,《千字文》默写好后,他也可以去借《三字经》《幼学琼林》之类的蒙书,继续背诵和默写。可他虽一直经营着自己聪颖好学的‘别人家的孩子’的形象,却不打算表现太过――仅靠自学就读完蒙书,这事已经足够显出他的不平凡来,前世见过、听闻过不少盛名累人的例证,他不打算让自己被盛名所累。
太阳还剩一小半块才完全落山的时候,爷爷黎镖和奶奶袁氏就带着一家子大小回来了。
“爷爷奶奶!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爹娘!”黎池看见篱笆墙外往回走的一群人,站起身就颠颠地跑去迎接,一边跑、一边嘴甜地挨个招呼过去。
黎镖的一条腿才刚踏进院门,就挂上来了一个胖娃娃!一弯腰把香香软软的小孙儿捞进臂弯,“唉哟,爷爷的小池子哟,今儿怎么没在泥地里比划呀?”
黎池抬起一双藕节一样的胖手臂,一只搂住爷爷的脖子,一只则在空中挥舞着,“因为小池子刚刚已经默写完一百遍,完成任务了!”
把《千字文》默写一百遍,对黎池这么大的小娃娃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即使平日里看着黎池像是根读书的苗子,归来的一行人也都没有相信,只当成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语。
“小池子你撒谎!我都还没有默写到一百遍呢!而且你都还没有学会怎么读,是不可能背诵了再默写的!还默写一百遍呢,哼!”大伯黎桥家的大堂哥黎江,今年虚岁已满十岁,才刚刚将《千字文》读通顺。
被抱在爷爷怀里的黎池看着可就不服气了,“江哥哥!小池子才没撒谎呢!去年爷爷教你的时候我也跟着学会读了,然后就会背诵了,然后就会默写了,今天刚好默写满一百遍,我数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撒谎!”
黎池: “我没撒谎。”
“你就你就!”
黎池:…… “我没我没。”
……
家里有五个‘七八嫌’的男娃娃,整天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这样的斗嘴场景时常出现,大人们在意都在意不过来,现在谁都没理会两个斗嘴的小孩,也用不上劝架。
一行人陆续进屋放下锄头镰刀家伙什后,妇女们又进厨房去做饭,爷们儿则搬个板凳或木墩子,坐在院子里和屋檐下歇息……
黎镖抱着小孙儿坐到院子里的小木墩儿上,看看专门铺上细泥沙给孙子们练字的小菜圃,上面正写着‘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的确是《千字文》的最后一句,字迹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岁小孩儿写的。
“唉哟,我们小池子的字写得真好。”黎镖捏捏小孙儿的白胖脸颊,一张脸上笑得沟壑纵横。
黎池被夸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脸,笑得羞赧地脆声回答:“小池子还写的不够好呢……”
“哈哈……小池子已经懂得谦虚了,这是好事。”
黎池眼看着被夸得羞红了脸,神情却又带着小骄傲,呐呐着:“爷爷,嗯,小池子谦虚……”
黎镖把腿上的小孙儿放到地上,“来,爷爷的小孙儿不是已经把《千字文》默写完一百遍了?今儿再给爷爷默写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黎池‘记忆宫殿’金手指
有《记忆宫殿》这么一本书(渣作者并没有读过),是介绍利玛窦本人如何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的书。
记忆宫殿法,一种快速记忆方法,并能长久的储存记忆。当记忆的东西太多时,可以把大脑想成一个宫殿、里面有很多房子,把需要记忆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里面。
简言之,小天使们只需要知道,记忆宫殿是渣作者给黎池安排的金手指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

第2章
黎池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的,小池子保证全部默写出来,爷爷不信的话可以拿书对比着看!”
“好!爷爷就照着书看看我们小池子写没写错。”黎镖只学了《千字文》后就没再学了,现在看着书还能通读下来,背诵却是背不完全了。“大江,去屋里把书拿来。”
“好的爷爷!”黎江嘴里还在答应着,人就已经蹿进了北边的黄泥青瓦房里。
作为家里最大的孙辈,黎江胸中有着一股大哥意气,他这个大哥都才将将把书读通顺,现在小堂弟却撒谎说他已经能默写出来了,那怎么行?他可是大哥!
黎江拿来了书,歇息着没事做的大伯黎桥、二伯黎林和老三黎父也搬了板凳围坐过来,江河湖海四个堂哥也插缝围拢来,像是看什么稀奇景。
大伯黎桥:“来来,小池子写来看看。”
二伯黎林:“来看看我们家的小文曲星写字如何……”
江河湖海四兄弟:“小撒谎精,快写来看看。”“写吧写吧!”“写什么啊?写吧写吧!”……
被围着的黎池在心里一笑,他现在真像只耍戏的猴儿。不过就跟‘下雨天打小孩——闲着也是闲着’一样,白天忙完后闲着也是闲着,逗逗猴儿(小孩儿)作作乐也是个消遣。
作为一桩‘消遣’的主角的黎池,用树枝扫平泥土上的字迹,然后稳稳地下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随着黎池越往后写,几个大人玩笑取乐的声音渐渐消失,脸上神情也从轻松玩笑变成正色震惊,最后在沉默中显出震撼和骄傲来。
年纪最大的黎江刚能通读《千字文》,也就更知道全篇无误地默写出来的难度,此刻也不再说黎池撒谎的话了。
虚岁八岁的黎河去年冬里才开始跟着爷爷黎镖读这书,一遍还没读完,有些字句不会认,“‘户封八县,家给千兵。’然后是‘高冠陪什么,驱什么振什么’……”
“是‘高冠陪辇,驱毂振缨’。”黎镖纠正了二孙子的读法。心里却不像脸上表情那样平淡,此刻颇不平静。
小孙儿两三岁时就表现出了好学的一面,他时常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且沉得住气一写就是好久,直到把两条短腿给蹲麻了,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去。
他看小孙儿这样,就在院子里砌了个小菜圃,里面铺上细泥沙,让孙子们用来写字。可这小菜圃几乎成了小孙儿专用,其他几个孙子都是没怎么用过的。
家里的这些儿子们和孙子们,都是等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在猫冬时开始教他们读《千字文》。他断断续续地教,儿子和孙子们跟着断断续续地读,他不指望将儿孙们教成京城四堂哥那样的,不过是闲着没事就教他们识几个字而已。
黎镖当然知道读书的好处大。京城的四堂哥因为会读书,竟做了比县令还高好几个品级的大官;当初和他一起读书的黎钦读成了童生老爷,就被选为了族长;族学里的先生读书考上了秀才老爷,这才能当来钱多又轻松的教书先生。
只是,他还是半大少年时,京城堂叔家的四堂哥考中进士老爷,给族里置办了一百亩学田,族里于是让年纪还不大的子弟都去读书,说不定也能读出一个光宗耀祖的进士来,当时他也被送到了族学去读书,读到两年才读完一本《千字文》,看着他实在不像是根读书的苗子,这才让他回来继续种田。
他黎镖羡慕读书读得好的,却不苛求自己的子孙要会读书,他自个儿都不会读书呢,哪能要求儿孙们会读书。
却是没想到,自己这小孙儿看着却是个会读书的。
很多人在他面前夸这小孙儿‘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看着像是不得了的呢’……他都笑哈哈地听着,只是却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自家婆子在外面碎嘴自夸的缘故,没想到……
黎镖自顾自地出神,黎林他们两个伯伯和黎棋这个爹也是心中震惊,之后就带着点与有荣焉的自豪了。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黎池放下树枝,蹭进爷爷黎镖的怀里,“爷爷,我写完了,是不是没写错?”
“是是,爷爷的小池子真聪明,一个字都没写错。”揉了揉钻到自己怀里的毛茸茸圆脑袋,黎镖此刻的心里简直柔软成了一汪水。
大伯黎桥也伸出大手掌拍拍黎池的脑袋,“小池子可厉害了。”
作为亲爹的黎棋自然更加自豪,“小池子做得很好,不过,可不能骄傲自满。”
被夸奖了的黎池努力抿着嘴,看着像是因为得了夸奖止不住高兴,却又记着不能骄傲自满而努力忍着笑容。“嗯,小池子记住了。”
一篇《千字文》写下来,也已过去不短时间,太阳都已落山好一会儿,晚饭都做好了。
奶奶袁氏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我就说我们小池子聪明,老头子你还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是是,这次是真知道了。”黎镖真心赞同,再不像以前一样点头‘哼哈’着敷衍。
黎池从爷爷的怀里出来,哒哒地就往厨房方向跑,“奶奶,要吃饭了吗?我去拿筷子!”
他到底年级还小,端菜盛饭这些活还不能放心交给他做,若是摔了撒了就浪费了,因此每到开饭的时候他就只去帮忙拿筷子。可家里做饭的就有三个大人,哪里就会缺一个拿筷子的人了?不过是想表现一番他想帮忙的心意而已。
奶奶袁氏顺手捞过胖墩墩的小孙儿,弯腰一把搂住,“今天可不能还要我们小池子做活了,你就只等着我们端到你手里吃就好了!”
黎池一歪头,疑惑地看着奶奶。“吖?”
五个孙子里就这小孙儿长得胖嘟嘟的,现在小孙儿正歪头看着自己,袁氏这心里啊……只喊着心肝儿肉啊,真真是爱死了!“今天小池子是小寿星啊!哪有让小寿星劳累的道理?”
黎池对自己现在白白胖胖的外貌知之甚深,也没忘记今天是他满六岁的生日,六岁却是虚岁,实际是满五岁。“喔!我今天过生日啊?!”
苏氏端着一小碗面条从厨房里出来,“是啊,今天二月初三,既是文曲星的诞辰,也是我们小池子的生日呢,你奶奶可是特意提早回来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条呢。”
“谢谢奶奶!谢谢娘!”黎池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向奶奶和娘亲道谢。
听到这边动静的堂哥们也跑了过来,只比黎池大了几个月的黎海看着眼馋也要吃,“奶奶、奶奶我也要吃面条!三婶、三婶我也要面条!娘、娘我也要!”
这一串叠声……叫得让人脑仁疼!
还没等奶奶袁氏说话,厨房里就传出二伯母声音尖利的训斥,“叫什么叫、叫魂啦?!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已经吃过面条了!”
“我现在还要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了你弟弟吃什么?!今天是你弟弟过生日,不是你!”
“呜哇哇~!!我就要吃!就要就要!”
“你再闹!再闹看看!再闹我出来就是一顿柴火条子抽死你!”
……
黎池对眼下的场景已习以为常,其他人也同样都习惯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总有个小孩不听话的时候,训斥吵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一大家人分大小两个八仙桌坐下吃完饭后,媳妇儿们去收拾桌子和碗筷,爷们儿和奶奶袁氏就离桌,在椅子板凳上坐着歇息消食。
然后,又谈起了饭前黎池默写《千字文》的事。
“小池子能一字不差地把《千字文》默出来,看来是真的读背通顺了。”老二黎林说道。
爷爷黎镖看着门外快要黑下来的天色,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子们,“是啊,我原打算今年冬天再正经教他们三个小的读的,没成想两个哥哥读时小池子听了两耳朵,就能读、能背、还能一字不错地默写出来……”
爷爷黎镖的话落之后,屋里就静下来了,一时间也没人接话。
他们心里面都明白,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一些改变,至于这改变是否划算,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
蹲在门外屋檐下的黎池听清了屋里的谈话,却似没听见一样,照常和堂哥黎海猜拳。
最后,还是奶奶袁氏开口了,“小池子从小就乖巧孝顺、聪明好学,没人教他就自个儿学会了那一大本书,且他还是文曲星诞辰那天出生的,说不定就是文曲星下凡呢!看着就是个有造化的。”
黎镖收回目光,斜了袁氏一眼,“老婆子,你说话可是要注意些,一个村里都能碰见两个娃娃同一天出生,满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个二月初三出生娃娃呢,难不成这天出生的就是文曲星了?哪能分出这么多个文曲星下凡呢?”
被老头子撅了一嘴,袁氏也没觉得怎样,“我还不知道说话要注意?这不是就家里这几个人在吗。虽说这满天下间二月初三出生的娃娃不少,不可能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可你看我们小池子这样乖巧聪明,肯定他就是那个下凡的真文曲星,其他这天出生的娃娃都是假文曲星!”
外面屋檐下一心二用听墙角的黎池:……
“照我说,我们家就送小池子去族学,而且要尽快地送去,我们小池子这么聪明,晚送去一天就亏了一天。”袁氏知道老头子和儿子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她就觉得送小池子去最合适也最划算。
一百亩的学田出息,只堪堪供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和三十来个学生。且若不是先生就是黎家族学里供养出去的,还收不了三十来个学生,因为一般一位私塾先生都只教几个或十多个学生。
而这三十来个还不是每年新进的学生数量,而是族学里所有学生的数量,里面有些是读了好几年的学生,每年新进学生名额不超过五个,且在逐年减少。
五个新进名额,适龄进学的却有四五十个不止。因此今年春节开祠堂祭祖的时候,就定了每家只能有一个进学名额。
黎镖这一房,有黎桥、黎林和黎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育有江、河、湖、海、池五个儿子,五个孙辈,却只有一个进学名额。的确黎池从小就显得更加聪明好学一些,可这个名额若直接就给黎池了,不说几个还不明事的孙子会不依,就是黎桥和黎林两兄弟心里也不得劲。
黎镖沉思着,黎桥和黎林也没开口,黎棋作为黎池的爹也不知道怎么说。娘提出的让自家儿子去上学,拒绝吧不舍得,接受吧,又占了两个哥哥尤其是大哥的便宜,他只好沉默不说话。

第3章
古代封建社会又是宗族社会,宗族社会重嫡长,嫡长子才是肩负家族兴衰重任的人。世俗定例中,分家产时长子占大头,长子供养老人,长子居家中正房……
诸多陈规都表明一家长子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虽袁氏可以任性地说直接把进学名额给黎池,一家之主的黎镖却不能附和。
黎桥是家中长子,孙子黎江是长孙,若不是小儿子家的黎池显现出了读书的天赋,这个名额毫无争议是黎江的。
但同时,大多数情况下,宗族社会中的长子在享受诸多特权的时候,也被培养出了家族责任感,有着牺牲小家利益而站在家族大局上做决策的觉悟。
黎桥明白他爹的顾虑,有些话也只能由他来说,“娘说的有道理,是该尽快把小池子送去,不然就白白耽搁了他的天赋。”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纷纷看向黎桥。
黎棋看着他大哥,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黎桥也不会再表现出抠索不舍的小气样子,“小棋子,我们可是留着一样血的亲兄弟,不用在乎你啊我啊的。”
“大哥……”黎棋感动不已,也佩服不已。
老二黎林只在一旁看着,却是事不关己。不论哪个侄子占了这个进学名额,对他来说都没甚差别,反正都轮不到自家两个只知道调皮憨吃的崽子,不管哪个侄子若是读出个名堂了,他都是一样的沾光。
黎镖也眼带赞同和自豪地看向黎镖。虽说大孙子大江看着不像是蠢笨人,可却不像小孙子小池子一看就是个读书的苗子,让小池子去读书才是最有把握的选择。而大儿子能不徇私地选了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很欣慰的:到底是家里的长子,还是有担当的。
“我这个大伯是看着小池子长到这么大的,他从小就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真是比那小棉袄闺女还贴心,俗话说三岁看老,想必他长大后也会是个厚道孝顺的。若是他真有出息了,应是不会漏了我们这两个伯伯的孝顺的,外顺便拉几个堂哥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哥都这么慷慨地将进学机会给了自家儿子,黎棋自然也不会吝啬承诺:“大哥说的哪的话!进学机会多珍贵,小池子日后若是真有出息了,大哥就是他的再造亲爹,小池子那必然是要像孝顺我们一样孝顺大哥的!我也没给小池子添个弟弟妹妹,他一个人独木难支,需要侄子们照应的地方多着呢,到时回报他几个堂哥那都是应有之义。”
既然大儿子和小儿子两兄弟也都说开了、说好了,黎镖也就不再顾忌担忧,“的确,独木不成林,兄弟间就要互相支撑,眼看小池子是个温良知恩的,你们现在对他多加扶持,以后若是他出息了,你们的好处还多着呢。”
袁氏眼看着小孙儿进学的事情已经定下,心里也就高兴了,“什么‘若是他出息了’,我们小池子眼看着是肯定会出息的,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做状元的爷爷、状元的大伯、二伯和亲爹吧!”
黎镖又斜了袁氏一眼,只是这一眼没甚威慑作用,“状元的奶奶可都是端庄威严的诰命夫人,就没你这样碎嘴说大话的。”
袁氏‘哼’了一声,噘嘴扭头看向门外屋檐下的小孙儿,没有回嘴。
三个儿媳妇收拾完厨房回来,走在前面的三儿媳苏氏迈脚进屋,笑着逗趣:“刚只听了爹的半头话,像是说娘成了状元的奶奶了?”
袁氏瞄着三儿媳苏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玩的小九九,“就你是个耳聋的!我盼着小池子读书考了状元后当个状元奶奶,你爹在说我配不上呢!”
苏氏顺手拿了个小板凳,挨着袁氏坐下,也不说配得上配不上的,“我们小池子要去读书了?那为了让娘当状元的奶奶,我就是不错眼地盯着他也要他努力读书的。”
婆媳两又说了些赶场轱辘话,两个人都高兴得很。
跟在后面的二儿媳赵氏跟自家男人一样:事不关己,内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小池子一看就比大江聪明,小池子去读书才更可能读出个名堂,到时他们也就可以跟着沾光。
大儿媳王氏,则木着张脸没说话,进屋之后就拐弯进了自家屋里。
北边的三间黄泥青瓦的正房,中间是待客的正厅,左间住着黎镖老两口。剩下的右间就住着长子黎桥一家四口,房间用木板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住着江河两兄弟,里间住着黎桥夫妻。
王氏拐进里间,一屁股坐在她陪嫁来的红木箱子上,沉着脸翻出箱子里的几套衣裙,然后又慢慢地抚顺褶皱,又重新叠整齐……
正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王氏的脸色,热烈的气氛有一瞬的冷却。
黎桥看着王氏一句话不说地就回了屋,只说:“一个冬天没怎么动弹了,今天陡然去费力地耙地,可能是累到了。”
“她一向不像老二家的能当个男人用,累到了也是正常的。”袁氏接过大儿子的话顺着说道。一家人在一起过,就不能事事较真,要能装得了糊涂。
今晚这决定没错,也没人刻意偏心,可眼下看着毕竟还是大儿子家吃亏了,难道还不准她不乐意吗?且表现得也不过分,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吧。
王氏显然不乐意的姿态,到底还是给厅里热烈的气氛淋了一瓢凉水。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就有儿媳妇们站起身,去舀热水给小崽子们洗手洗脚洗脸,洗完后就顺手把小崽子塞到被窝里去。
黎池虽然白天在小菜圃里写写画画了一整天,身上却没沾上点泥土,依旧白白净净的一团。
在旁边盯着黎湖和黎海两兄弟洗脸洗脚的二伯母赵氏,看一眼白白净净的黎池、以及洗好了还是清清凉凉的一盆水,再自己这边看看还没洗脚呢就已经浑黄的一盆水,真是哪儿哪儿都是气!
“你们两个看看!看看你们池弟弟一身多干净,再看看你们两个泥猴子!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
黎湖:“看了看了!”
黎海:“小池子干净!你认小池子当儿子啊!”
二伯母赵氏:“你!谁稀罕你这个儿子啊!我巴不得要小池子当儿子呢!”
黎海:“可惜三婶舍不得给你,呵呵。”
赵氏:!!!
黎池:……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母子。
苏氏意思意思地劝了两句,“大海,你怎么这么能气你娘呢?”“孩子们还小,你犯不上生气。”
虽没能化解争吵,也算尽了劝解的心意,于是苏氏把儿子脱下的小鞋子支在墙边晾着后,就抱着光脚丫子的儿子回了西边的黄泥蓬草房。
苏氏把儿子放进被窝,“小池子,你过几天要去读书了,高兴不?”
黎池看着竟惊喜地坐了起来,黑溜溜的一双眼看过来,“去读书?去族学里读书吗?”
“是啊,去族学读书,里面还有三十多个同窗玩伴呢,高兴不高兴?”
一向乖巧沉稳的黎池,今儿竟高兴得拍巴掌了,“高兴!好高兴!那我什么时候去?是明天去吗?那我要早早地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苏氏揉揉儿子散了垂髫的毛茸茸脑袋,想着平日里再乖巧懂事,到底也还是个今天才满六岁的孩子,真高兴起来还是会像平常小孩一样拍巴掌。“不是明天就去学堂,要等你爷爷去找秀才老爷问过之后,才确定是哪天去。”
“哦。”眼看着满身高涨的兴奋降下去了一些,不过黎池还是仰头笑眯眯地说,“那我还是要早点睡,明天要早起为以后去学堂做准备,书袋呀,毛笔呀,砚台呀……好多呢,都要准备着。”
“唉哟,娘明天就给你缝一个书袋,不过笔墨纸砚呀这些都不用准备,族学里头有现成的直接取用就好。”
“喔喔!这样啊,那我睡了,明天早点起来。”
苏氏看儿子竟是兴奋得没听懂明天是不用早起做准备的,心里直暗暗发笑。明早儿子还不一定能早起成功呢,就算早起了也无碍,也就没去纠正他的话。
看看被窝里乖乖躺平闭眼努力早睡的儿子,苏氏给他掖掖被角,起身出门回屋了。
身后的小床上,乖巧躺平早睡的黎池睁开眼,从被子里拿出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角带笑地看着窗纸间透进来的莹白月辉。
独木难支,受了大伯家的恩惠,得了堂哥们的支撑照应,以后他自然会有所回报。往亲近了说,这是互相扶持的亲情,往疏远了说,就是互利互惠的交易。
西厢的另一间屋里,黎棋和苏氏在临睡前,说起小话。
“我们小池子以后肯定是会有出息的,到时再照应他堂哥一些也不在话下,只是,看着大嫂像是不高兴呢。”
“换你你能高兴?大嫂也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就当不知道,等小池子有出息后她也就没有意见了。且我们黎家可不像其他村的一些人家那样,就没有女人骑到当家男人脖子上撒屎撒尿的,大哥都已经决定了,大嫂还能有什么话说。”
黎水村的黎家虽说也是靠耕种为生,但到底自诩和一般粗鄙农户不一样,就比如:家中男人决不能让女人骑到头上,黎家人在娶媳妇时先多方打听后,再才请媒人上门去说和,性子泼辣的绝对不要! 二嫂平日里只是咋咋呼呼脾气急躁了一点,远说不上泼辣,娘都还后悔说看走眼了。
黎家不娶泼妇的同时,黎家男人也还算尊重妻子,因此也不愁没有好闺女嫁进黎水村。
苏氏能嫁进黎水村,首先她就不是一个泼辣的女人,然后她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时自然不会因为女人的立场,去和自家男人争个高低,她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小家的实际当家人,也能让黎棋认为他是当家的男人。
苏氏一边帮着给黎棋脱外衣,一边附和:“也是,大嫂一向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应该不会当面说出不满来,那我就当不知道吧,忍着等到小池子长大有出息后就好了。”
黎棋坐到床沿上,“你这样想就很好了,虽说等小池子有出息了自然就能消了大嫂的不满,可现在我们还是占了大哥家的便宜,你在平日里多让着些大嫂。”
“我知道的。”苏氏也脱了外衣上床,比起让自己的儿子去读书这个大好处,只是平日里言语间让着大嫂一些,那是再划算不过了。
夫妻间的睡前小话说完,也就身穿里衣睡下了。
而此时的北面正房里,把两个小崽子洗好安置下后,也有了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
“你刚刚的样子摆给谁看的?”黎桥看着木着脸又重新坐回红木箱子上的媳妇儿,语气不太好地问道。
王氏将衣服一下摔在箱子上,转头看着黎桥。
“摆给谁看?摆给……”一时间,王氏竟也不知道究竟是摆给谁看的了。摆给公公婆婆看的吗,还是摆给老三两口子看的?好像都不是。婆婆说的没错,老三两口子生了个比自己儿子聪明的儿子也没错。
“摆给你看的!要不是你去装什么大度心软,把进学的名额给三弟家,我们大江不就能去上学了!”
黎桥打量了王氏几眼,也是深觉哭笑不得,他这婆娘哟平时话少心又软,吵架时都赶不上还嘴,等到事后才琢磨出几句‘当时我就该这么回骂她!’、‘谁还不知道她呀,只知道说些表面光的话!’。
现下兴师问罪吧,也只知道怪他,都不说几句三弟家怎样、小池子怎样,她其实也知道选小池子是正确的、也是必然的。“你呀……脸色摆了也就摆了,不会有人说你什么,至少也让人知道了……我们让出的这块‘肉’,是从我们身上生生割下来的……”
“嗯,睡吧。”王氏站起身来,神情里的不舍转为颓丧。
“睡吧。”
一夜静谧。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说要早起的黎池就已经醒了。家里的大人也才刚起,还没出门到田里去。
站在门外屋檐下的黎镖,看见了西边屋里钻出来的矮胖一团,“小池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娘说我要去读书了,我要早起做准备。”黎池摸着黑,颠颠地往爷爷的方向跑去。
“看来小池子是真喜欢读书呢!”小孙儿这样喜欢读书,他对长子和大孙子的这颗愧疚的心也稍微好受些了,至少看着小孙儿的确是根读书的苗子,而昨晚的决定是没错的。
“嗯嗯,小池子好喜欢读书!”黎池抱住爷爷的大腿,仰着头认真地说,“爷爷,我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像京城里的四爷爷一样考进士、当大官!”
“唉哟,小池子真有志气!不过你奶奶可是指望着当状元奶奶呢,你不但要考中进士,还要高中状元才行呢。”
小孙儿有志气是好事,但他也听说过进士有多难考,族长只考了个童生,族学里的先生也只考了个秀才……不过小孩子嘛,要顺着他哄哄,小孙儿能考中个举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嗯嘛……状元啊,我努力试试看吧!”状元不是那么容易考的,除了实力也需运气与巧合,他也只能承诺努力试试看。
“那小池子可要好好努力啊……”
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屋檐下爷孙两人的对话回荡在这个黄泥院子里,后来再回想时,只感叹:当初只道是随口说的闲话呢,竟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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